2000 《明日報》: 花樣年華
2000 明日報 ttimes
王家衛的數字癖和戀物癖
看王家衛的電影,很難不注意到他以數字表述的偏好,正因為如此,總有人把他和村上春樹聯想在一起。
要不要做一分鐘的朋友?能不能愛你一萬年?王家衛電影中的角色往往只有編號和呼叫器號碼,卻連名字都沒有。《熱血男兒》(港名《旺角卡門》)的劉德華Call機號碼88;《重慶森林》的金城武編號223,Call機號碼368,1994年4月1號和女朋友分手,5月1號過25歲生日,吃了30個鳳梨罐頭,然後一個晚上看了兩部粵語片,吃了4份廚師沙拉;《墮落天使》中,李嘉欣的Call機是3662,黎明是9090,金城武的編號仍是223,不過這回他不是警察,223是他坐牢時的編號。
伴隨一連串數字出現的,是一連串物件:手錶、呼叫器、時鐘、點唱機、錄音機、鳳梨罐頭、廚師沙拉、炸魚薯條…。黎明在《墮落天使》中,留下一個五元硬幣給李嘉欣,要酒保轉告說他的幸運號碼是1818,而其實1818是點唱機裡的一首歌,歌名叫〈忘記他〉。《東邪西毒》的歐陽峰當然不會有呼叫器,他有鳥籠、破傘、「醉生夢死」酒,不時掛在嘴邊的黃曆,而且他的命書中寫著:「尤忌七數,是以命終」。代替詞彙表達心境意涵的數字,有時候更具殺傷力。
梁朝偉在談到《花樣年華》時曾經表示,至少這次他飾演的角色有名字有職業,的確,他在《阿飛正傳》裡沒名沒姓,只有一個鏡頭;在《重慶森林》是編號663的警察,還常被快餐店老闆叫成633;《東邪西毒》中,他是不知姓名的盲劍客;到《春光乍洩》,他叫做黎耀輝,張國榮叫做何寶榮,但是這兩個名字其實是從本片的兩位攝影助理身上借來的;原來,王家衛電影中的人物,要編號容易,要個清楚的姓名、職業卻不簡單。也難怪梁朝偉說到周慕雲這個角色的時候,忍不住要自我調侃一下。
同樣是60年代,《花樣年華》比《阿飛正傳》更多幾分深沉壓抑,少掉的是一些旁白和「一分鐘朋友」之類數字造成的感知。只是,當鏡頭跳到周慕雲和蘇麗珍相會的旅館房間門上,房間號碼赫然是「2046」,讓人不禁失笑:王家衛畢竟沒有放棄他的數字癖,竟然用這種方式把《花樣年華》和未完成的新作《2046》連成一氣!
究竟是有意或巧合,從《熱血男兒》到《2046》,王家衛的8部電影片名全是4個字。想像一下,如果照某些港片取片名的方式,《熱血男兒》變成《熱血男兒之旺角卡門》,《墮落天使》是《精裝墮落天使》,《春光乍洩》叫做《春光乍洩阿根廷》…,那麼該如何是好呢!
旗袍的秘密
「她的寂寞芳華無處躲藏地被他瞧見了」,鍾曉陽在為《花樣年華》撰寫的故事大綱中,劈頭就這麼寫著。
一名冷香端凝的女子,從頭到尾被23件花團錦簇的旗袍密密實實地包裹著,卻不知道穿在身上的是自己赤裸裸的秘密與深情。美術指導張叔平就如此精準地設計了《花樣年華》,設計了周慕雲和蘇麗珍;與其說他重現60年代,不如說他創造了某種疑似60年代的氛圍,讓人物置身其間,擦肩而過也好,曖昧試探也好,又或者動情、壓抑、掙扎、感傷,都令人死心塌地相信這些果真就是60年代的人與事,完全不疑有它。
《花樣年華》在服裝花色和場景陳設上,是不避俗麗的。例如蘇麗珍的一件綠葉配藍紅紫色花的旗袍,還有旅館長廊上的艷紅窗幔,簡直不能想像放在其他地方或做成另種衣服會有多麼駭人的效果,不知道張叔平在使用的時候有沒有一點猶豫掙扎,總之他理所當然的用了,居然顯得那麼醒目卻穩妥;甚至擺明了是要「玩」一下,但玩得真好!
相對於梁朝偉在戲裡僅有的3套西裝,張曼玉的23件旗袍是花樣年華女子的滿園春色。60年代女子固然不會除了旗袍沒有別種選擇,像《阿飛正傳》的蘇麗珍和咪咪,就是洋裝、衫裙居家過日子,不過《花樣年華》的蘇麗珍是已婚的職業婦女,在船務公司擔任秘書,穿著既要光鮮亮眼,又要得體大方,旗袍似乎是恰如其份的首選。
旗袍果真是適合東方女子體態的,削肩、纖腰,骨感一點的人穿出纖細動人的韻致,肉感一點的人則是豐腴盈潤,即使是年紀略大,略顯發胖的女性穿著,也仍然一派優雅福泰,正如片中的潘迪華;如果虎背熊腰如《桃色交易》的黛咪摩兒,當然不宜輕易嘗試。在形式上,旗袍拘謹而保守,變化不大,頂多在領子高低、下擺長短或開叉多少下點功夫,卻正因為它的秘實,才使得內在暗蘊的性感,隨著柳腰款擺,步履輕移,一點一點地撩撥著人心。
想來是張叔平的嚴格要求,《花樣年華》中的旗袍前面都不見腰線,所以布料花色可以完完整整地呈現。蘇麗珍就彷彿《牡丹亭》中的杜麗娘,驀然驚見奼紫嫣紅開遍,卻只能在園中、夢中;在現實世界裡,她是個莊重的秘書、妻子,幾次晚歸就會惹來房東太太的直言規勸,有丈夫之外的男子打電話找她,老闆也不免瞄她一眼。這樣的環境,身分和性格影響下,她穿著的花色其實變成一種保護色,首先是選擇端莊優雅的旗袍,把所有一如內心激情的濃郁色澤框在這個拘謹的形式中;其次,她總是在綠色調的場景裡身著綠旗袍,走過旅館艷紅窗幔時,就穿上大紅風衣,她要求自己衣履光鮮,卻從不希望在大環境中凸顯自己,只期盼隱身於既有的生活,不招人非議。
從1962年到1966年,蘇麗珍保守著她的秘密,終究沒有離開她的丈夫,而且做了媽媽。這時候的她,旗袍下擺從膝下短到了膝上,原本盤梳得一絲不茍的頭髮也垂放了下來,往事走遠,衣著打扮則與時俱進,惟有在念及舊情而閃現的淚光裡找到一絲情緒的破綻。畢竟,她愛過一個名叫「慕雲」的男子,自己的兒子卻取名叫「庸生」,如同那隻一直以為自己在不停飛翔的鳥,最後發現其實哪裡也沒去,即使守著一個狀似完滿的婚姻,終究意難平!
時間與記憶
十年光陰,王家衛讓蘇麗珍從《阿飛正傳》走到《花樣年華》。用王氏語法來形容,或許是:1990年,旭仔和她做了一分鐘的朋友,是一百二十個月之後,她愛上了一個已婚男子。
不必堅持推敲《花樣年華》是不是《阿飛正傳》的續集,因為王家衛已經說了,《花樣年華》或許可以算是《阿飛正傳》某種程度上的續集,也或許是一種變奏。總之,在1990年的時候,張曼玉是1960年的蘇麗珍,在南華會的販賣部工作,未婚;梁朝偉是一名賭徒,姓名及婚姻狀不詳。經過了十年的時間,到了2000年,張曼玉成為1962年的蘇麗珍,在船務公司任職秘書,已婚;梁朝偉變成了周慕雲,在報社工作,已婚。
時間,是王家衛電影的重要元素,戲裡戲外都是如此。《阿飛正傳》那句「1960年4月16號下午3點之前的1分鐘妳和我在一起,我們是1分鐘的朋友」固然已成經典名句,其餘像「我和她距離最近的時候只有0.01公分,57小時之後,我愛上這個女人」(重慶森林),「15日,晴,有風,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有血光,忌遠行,宜誦經解災」(東邪西毒),「和她合作了155個星期,這是我們第一次坐在一起」(墮落天使),「1997年2月20號,在台北起床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春光乍洩),凡此種種,無一不是標明著時間。到了《花樣年華》,依然如此。
王家衛電影對時鐘的偏好,令人聯想到馬奎斯和寺山修司。《花樣年華》裡,蘇麗珍辦公座位前有個美力士牌的鐘,周慕雲報社座位上方也有個西門子的大鐘,鏡頭運動往往總是從這兩個鐘開始。蘇麗珍到周慕雲家,因為房東突然回來,使她被困到第二天才脫身,回到自己家的時候,收音機正在報時:「梅花嘜表請您對時…」。時間一分一秒往前走,她和他由門前匆匆一瞥,到比鄰而居一起揣想配偶偷情的景象,及至發現自己也泥足深陷,儘管內心波瀾起伏,彷彿已經歷了一生一世,外表看來,也不過是日以繼夜的尋常日子。
《阿飛正傳》的蘇麗珍說過:「我以前以為一分鐘很快就會過去,其實也可以很久的」,原來,對記憶的耽溺可以使一分鐘變成永恆;因為記憶,《重慶森林》的阿武要吃掉30個鳳梨罐頭,663要對都肥皂,毛巾和玩偶說話,《東邪西毒》的黃藥師要喝「醉生夢死」酒,《墮落天使》的點唱機要播放「忘記他」,《春光乍洩》的何寶榮總愛說「讓我們重新開始」。也是因為對60年代記憶的耽溺,王家衛在拍完《阿飛正傳》之後十年,又花了兩年時間完成《花樣年華》,而且更純粹,也更隱晦。
從1962年相遇,到1963三年周慕雲去新加坡,蘇麗珍和周慕雲相處的時間並不長,但是計時器標示的時間並不能阻止心底記憶把一分鐘無限延長放大,蘇麗珍對付記憶的方式,是回到充滿記憶的屋子安居,周慕雲則對著吳哥窟的石洞,把秘密輕輕說了進去。《花樣年華》的結尾:崔護重來伊人杳,花樣年華已凋殘,無非仍是時間與記憶。
離去和歸來 為的是重新開始
離開和歸來,《花樣年華》繼續演繹著王家衛電影的主題。離開,可以是結束,也可以是重新開始;歸來,或許是重新開始,也可能人事全非,空留回憶。
《花樣年華》猶如「人面桃花」這個故事的60年代香港版。周慕雲決定去新加坡,是為了阻止他和蘇麗珍的感情繼續發展,讓自己的人生重新開始;兩年之後回到香港,重遊舊居,和租下隔鄰的蘇麗珍近在咫尺,其實卻是天涯。這不是王家衛第一次借引「人面桃花」,在《東邪西毒》裏,他用得更多元,也更直接了當。歐陽峰為了喜愛桃花的嫂嫂離開白駝山;盲劍客為了名叫「桃花」的妻子遠離故鄉;黃藥師於立春日與慕容燕在姑蘇城外桃花林相遇,喝下醉生夢死酒之後逐漸忘記許多事,只記得自己喜歡桃花,最終還將隱居的小島命名為桃花島。
王家衛電影中的角色總是要離開:《熱血男兒》的華仔避走大嶼山,希望擺脫打殺嗜血的日子;《阿飛正傳》的旭仔到菲律賓找親生母親,想做那隻睡在雲端的鳥;《重慶森林》裏有無法停留的女殺手,和隨航班來來去去的空姐;《東邪西毒》中的幾名男子為桃花紛紛避走,卻又難以遺忘;《墮落天使》的黎明決定結束殺手生涯,要李嘉欣「忘記他」;《春光乍洩》的黎耀輝和何寶榮遠赴阿根廷,是因為黎耀輝帶走了一筆公款,也是為了一句「讓我們重新開始」。
究竟是離開為了歸來,抑或歸來為了再一次離開?重新開始是否真能結束過去?記憶與不捨往往會在離開和歸來之間演出許多變奏。蘇麗珍曾經在2046號房間裏哭過,在南洋旅店周慕雲的房間徘徊過,留下沾著口紅印的煙蒂,或許還有她慣用的香水味飄在空氣裏,然後她租下了原先的住處,守著丈夫,兒子,也守著她的秘密。
如果曾經付出真心,這樣守著記憶所在的地方其實是最折磨的方式,王家衛卻總是讓他作品中的人物如此倔強執拗。《阿飛正傳》的咪咪,在旭仔走後堅持要到他養母家裏走走看看;《墮落天使》的李嘉欣翻檢黎明留下的垃圾,在他睡過的床單上自慰,窺視他的居處;《春光乍洩》裏,何寶榮在黎耀輝離開後住進他原來的房間,為了重新開始後的結束狂亂地痛哭。記憶充滿殺傷力,這些人卻選擇正面迎頭撞上去,而且日復一日;是不是時間可以一點一滴把記憶慢慢抹去,或者,逐漸將記憶中苦澀的部分洗去,只剩下值得一再品嚐的甘美?還是,在使自己面貌日益模糊的平淡生活中,記憶包含的痛苦折磨溫柔甜蜜,竟是使自己感覺仍然活著的一劑良藥?
把話語漂付水面,秘密說進洞裏,離開,歸來,結束後,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