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明报报刊》: 伤城 过渡及滞留的城市
过渡及滞留的城市 同志气息
By 汤祯兆、张伟雄, 明报 2007-01-03
编按:今天,报刊上的影评阵地已陆续失陷,港片纵偶有佳作,也难以像从前那样有聚焦的讨论。互联网固然是传统印刷媒体之外的另一影评空间,但至今为止仍多是各自为战,未能形成如早期《电影双周刊》般,定期环绕着个别影片或论题百家争鸣的风气。有感于此,遂有「每月一电影」(Film of the Month)之设,继十二月第一炮《父子》之后,带来了同样为观众所期待的刘伟强、麦兆辉的新作《伤城》。
《伤城》本身隐藏一个诱惑,《无间道》的创作班底,自然叫人去作「对倒」式的易地而处阅读,那是一个多重身分的检查和对比:前身分跟后身分,把守的身分跟离弃的身分。《伤城》是一个调查的故事,作为一部在圣诞节公映的城市悲剧,是值得多疑的观众再追查下去。
对待过渡的两种方法
过渡是身分变迁的另一个说法。在《伤城》的复杂结构里,率先带出伤痛回忆是一切情感生活终站的是邱建邦(金城武饰)这角色,当妻子(黄伊汶饰)自杀后,他辞去警员的工作,私家侦探遂为一个「滞留」的身分,让他在未过渡之时,有一个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的空间;他亦有一处值得勾留的地方,是妻子临死当晚到过的酒吧:他要在那里找到解释,才有离开—顺利过渡的理由。
影片发展未到三分一已指出刘正熙(梁朝伟饰)是凶手,那首先是刘个人观点片段的带出,并以邱建邦幻想性的罪案现场重组再肯定多一次,这一次刘正熙也在场,特别加工的视觉效果最后并不是描写邱感应之所到;全知叙事性(既不邱,亦不刘的主观)大大降低调查者与隐藏者的对立性,刘伟强、麦兆辉暨庄文强这个处理反而去暗示两位主角最后会通过理解而消弭对立面:邱建邦会明白刘正熙跟他一样,也是个「滞留者」,分别只在于命运的处理方式不同。
命运安排,刘正熙不断过渡:由孤儿成长为警队阿头,由一个中国特区城市到另一个中国特区城市,也由陈伟强到刘正熙。然而对于伤痛回忆者的身分,这些都不是真正的过渡,更肯定的,反而是创伤人格的终极追求:作为一个复仇者。在所谓完美罪行的执行下,被灭门者成为完整的凶手,只要他也完成灭门的任务,但刘正熙的人生路向出现了新的矛盾取舍;去与仇人的女儿(徐静蕾饰)建立一个新家庭,由仅记仇恨的儿子,过渡为憧憬幸福的丈夫,抑或,拒绝过渡。
《伤城》是一个对比的结构,以两场「告解戏」去指出二人对过渡的理解,并辅以视觉性的诠释:刘正熙是在夜里医院的平台,身后躺着受重伤的妻子,邱建邦也在医院道出他的伤痛,然而穿过背后的玻璃,却是金黄色的阳光。
双城,还是单纯的香港考察
对于对应的层次想像,相信有人会以影片中文名字的广府话发音去遐思其「双城」意象,的而且确,电影出现了杀人张扬的从前的澳门,与现代潜隐罪案的香港,但我仍认为这是一次单纯的香港考察,即使运用「双城」意义也只沿用《无间道》的《双城记》引言:这是最坏的时刻,也是最好的时刻。针对的只是一座城市的身世。片中几个主景如刘正熙的新婚家,及周元胜(岳华饰)家都能通过落地玻璃看见维多利亚港,形成一个强烈的视觉轴心;《伤城》是关于以前的,和现在的香港,一个同时是过渡及滞留的城市,是故,它的调查模式是往「后」查的,所谓的动机先行,这也是港产片一向的做法,什么科学鑑证比较理性、往前看的真相追踪,还未在《伤城》中应用。
关于警察的身分危机是近年香港电影的其中一大课题,我们都明白,我们实际是去自问身分效忠的问题。作为《无间道》创作班子的重点作,这次《伤城》明显不去重复上次的终极发问,企图跳出已趋于典型的叙事态,指出警察的暂借身分性,也可能是个不愿前行的借口:故此我们看到刘正熙去利用之,邱建邦不紧守之;箇中的对比自然包括了悲观性与积极性的推敲,香港男儿本色哪里寻?反映当下正值回归十载的伤城意象。
《伤城》的同志气息其实颇为明显,篇幅有限,唯有以最浓缩的笔墨交代端倪。丘建邦(金城武)及刘正熙(梁朝伟)在全片中分别有两次以主观镜头凝视对方的场面出现。首先是全片的开首一幕,刘正熙从高处凝视在酒吧中饮闷酒的丘建邦;另一次是丘建邦在妻子自杀后,刘正熙凝视在医院外痛苦得不能言语的前者。作为对映的反照,丘建邦先在纵火场面后,从高处遥望刘正熙夫妇的离开,镜头以刘正熙的眼神回应提醒观众:他才是被凝视的对象;另一是当周淑珍(徐静蕾)被烧伤后,丘建邦为刘正熙送饭,后者匆忙下嚥后便走回房间,镜头正好以丘建邦凝视刘的背影作结。
我想指出创作班底对同志意识的串连是自觉的。从语言上去出发,先有酒吧中两人的调侃,刘打趣道丘不知是否转了口味,而丘更即时地以装作欲吻刘来嬉玩作结。此外,周淑珍在收到珍贵相机为礼物后,也不忘稍发娇嗔:你们两人究竟在搞什么?这种语带相关的对白,在片中并不罕见,即如周淑珍与丘建邦在露台对饮的一场,周重述刘正熙的「酒因为难喝所以好喝」伟论——丘建邦的反应是早已得知,而周对此亦不感意外,除了呼应了原先刘对丘发伟论的场面,更重要是显示出作对「追求」的对象,其实丘的地位一直较周排名更高。
衣柜的隐喻
创作人同时以周元胜(岳华)及文叔(尹扬明)的关系,来作为刘与丘的同志异色的背景对照。事实上,丘建邦提问两人究竟为何对叩门者疑神疑鬼(两个大男人究竟有咩好惊?),当中已暗示出背后的殊异关系。那当然也符合剧情上两人要隐瞒过去的黑暗阴影有关,但更重要的提示在于丘去搜查文叔房间,特意打开衣柜且对满是恤衫一场感慨两人关系甚佳,其中隐喻出两人为衣柜同志的指向已呼之欲出。
我想特别强调刘正熙凝视丘建邦在医院外失语的一场,是两人关系启动的契机。丘当时处于失语的状态,而他的心境乃仅透过刘的旁白交代出来:当他再开口说话,第一句的感慨是人可以在一天中失去身边所有亲密依傍,那种感觉实在很可怕!借口于刘其实暗喻两人回到经历的同质起点上,因为两人至此均拥有相同的体验(对应刘儿时的灭门之祸),同时也呼应了结局中刘对丘的抱怨:「你不明白」——那不明白其实是对心上人的发嗔,因为丘曾经明白而到今天又改变了立场,所以「你不明白」是指你曾经明白但今天又不明白了的意思。为何如此?在丘第一次去澳门而查出周元胜背景后,回来后在酒吧与刘交代情况,刘直接便问丘假若自己是陈伟强,会不会同样选择忍辱负重再伺机报复,而丘表示如果自己一无所有亦会作出肯定的取向。那时候丘与细凤(舒淇)的关系仍若即若离,所以丘仍处于一无所有期,但去到终局的场面,他已经弄清了细凤是心上人,所以刘的一句:「你不明白」便因而成立。
死在心上人手上的转化
我想说片中的悬疑片类型格局,其实是透过悬疑的手段,去平行建立一场同志告白的感情铺陈。丘的查案历程,其实全仗仰刘不断留下线索来延续下去,于是正好呼应同志告白的特质:希望对方知道自己的身分底蕴——此所以刘在酒吧中迫问丘会否作相同的报复行动,那其实正是对情人是否接受自己的变奏表白。相对来说,丘从一开始已表示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取向(剧情表层上所指是不知女友是否就是心上人),所以查案片段其实是平行对照丘对细凤的探索——他在细凤家外的表白场面,同样强调大家尝试是否适合对方,而没有作出任何承诺。到头来正好回到开首一场,创作人长篇大论借刘正熙口中道出的「酿酒论」。从悬疑类型的元素思考,那当然是用来对应最终刘伤害了妻子的下场(用对白交代出周淑珍已是刘的「家人」),但背后的潜在脉络,其实才是感情的无定性流向:丘因为失去旧女友而走上了查案(寻爱)之路,刘的线索本来想导引对方接受自己,但在过程中丘反而愈走愈远,感情上以细凤作为归宿——最终刘的自杀其实正是死在心上人(丘建邦)手上的转化,以浪漫化的铺陈来结束《伤城》故事。
最后,希望为普罗读者多作一个交代——以上一切属电影的分析拆解,不涉对作品评价的判断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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