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 《人民论坛》: 梁朝伟单靠眼睛就可以演戏
梁朝伟:单靠眼睛就可以演戏
《人民论坛》 (2004年 第一期)
梁朝伟就那样温和地微笑着,神情专注、专心地倾听着记者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在他凝神远思的一刻,一切都安静下来:扰攘的世界不存在,热闹的香港不存在,所有的暴力都不存在,但此刻存在,梁朝伟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在我心中定格。
我把所有的感情都压在心底,我的沟通、排遣都靠着一面镜子
我这个人不太爱说话
在上世纪60年代,家里面爸爸妈妈离婚是非常少的,因为那个时候比较保守,觉得不可以说分就分开,他们那代人即使勉强也会在一起。我生怕别人会问起我家发 生的事情,所以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如果突然间碰到一个陌生的人,我马上疏离,把自己关起来,建一堵墙把自己藏起来,把自己的感情隐藏得很深,不在其他人 面前表露自己的感受,自己也就变得很压抑。
从父亲出走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对自己说:“现在起,我永远不要在人家面前哭泣,更不会在人家面前表露自己真正的感情,要将所有感情压在心底。”每天放 学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跟自己讲话。从那时起,我的沟通、情绪发泄,就是靠着一面镜子。也许正是这样,我用来看镜子的眼睛就比嘴 巴更敏感,更能表达我自己。是后天的一些经历让我性格慢慢变成这样的,我又很有技巧,能很好把握自己,会把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东西隐藏起来,永远不会让你 看到真正的我是怎么样的,包括我自己很亲近的人、我的家人,甚至我妈妈,有的时候也看不到真正的我究竟是怎么样的。你可能会看到一点点,但是不会是全部。
电影是假的,可是演员的感情是真的
我爸爸离开我们的时候我很小,我7岁。同学们都有一个健全的家,我很怕和同学讲话,怕谈到家。进入电影表演训练班,接触到演戏以后,我就发觉原来我可 以在其他人面前哭,而且用不着因此觉得害羞,我发现可以从演戏中去发泄我所有的情感,从第一天开始演戏,我就喜欢上了它。
我喜欢演戏,不为挣钱、出名,只挑喜欢的电影拍,求得一种精神上的排遣、平衡,可以借着表演毫无保留地将压抑的感情、情绪表露出来,而又没有人知道那 是我。人们只知道我能将角色演得很好,但其实内含的东西全是自己。因此,戏演完后内心会很舒服。可以说,每一个角色都和我的个性有点关系,哭和笑都是我 的,每个角色都有我的性格在里面。电影是假的,可是演员的感情是真的。
有一段时间,我也曾想过淡出演艺圈,大概是我拍戏太投入,那时我真怕自己爱上一个角色之后无法抽离,那可怎么办?结果就想逃。后来我遇见了王家卫,他 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帮助。他很神秘,他总是带着墨镜,让人看不透。和他在一起,我就像身处黑夜的大海,即使有东西在身边,我也看不见、摸不着。
跟他拍戏感觉上好像冲破了一个阶段,给我一种新的演戏方法,在我演戏生涯里面,他是个很重要的人。
在王家卫已经公映的7部电影中,我参加演出的有5部,如果算上1997年王家卫夭折的影片《北京之夏》和新片《2064》的话,我与他的合作就有7次了。
我觉得王家卫的确在表演方面启发我很多东西。我们的关系是很奇怪的,不需要讲话,凭感觉。我们在现场拍的时候很少说话,都是大家去感觉对方需要的东西,因为他常常坐在监视器前面,我是在摄影机前,不需要去想其它东西,只要很投入去演。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段“花样年华”,当一个人成熟了,便会懂得珍惜生命中的细节
在生活中,你应该让自己想享受快乐,我觉得其实你可以让自己很快乐。我认为生命不是一场输赢的游戏,无论你开心或不开心,生命也是要这样地度过,所以 我觉得总有些事情是可以令自己开心的。比如我向往家庭生活,喜欢留在家中,喜欢做家务。我是一个爱整洁的人,拍《东邪西毒》,要到一些很偏僻的旅馆,当我 搬进去的时候,我通常把整个房间清洁一遍。在阿根廷拍《春光乍泄》时,我与工作人员一起住,我会买些花来布置房间,也是想让自己可以快乐点。
我觉得其实拍电影最重要的是人,人比其他更重要,因为剧本是死的,人是活的。其实男人和女人都一样,勇于做自己,走自己的路,在这同时,要对周围的人 怀抱爱心,不要吝啬给予关怀,这样才会有真正的魅力。每个人都有自己体会到的一段“花样年华”,花样年华一般来说用来形容女孩子最灿烂、美丽的一段时光, 我生命中的花样年华就是现在———心智成熟,而且也有了一些生活的经历。年轻时思想会极端些,追求不一样的东西。成熟了便懂得珍惜生命中的一些细节——— 每天的天气、碰到的每个人或吃过的东西,不一定很华贵,反而最普通。这些东西每天都接触到,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懂得欣赏和珍惜。要学会珍惜眼前和当下的东 西,比如此刻,比如现在周围的声音、味道、气息……
小女孩可以幻想有白马王子来改变一生,而我只有靠自己
童话,在今天格外珍贵。我小时候也喜欢看漫画,我从二年级的时候就开始。我喜欢看几米的漫画,每个人看他的漫画都有很大的想象空间,你看完以后没有限制的 固定的方向,可以有想象的空间,变成你自己的故事。我想拍童话的东西。有时会觉得命运就像童话那么巧,小时候大家碰见过,大了以后突然在某一个地方碰到一 个人,会觉得好像那么熟悉,又奇怪不知是什么因缘使大家相聚,这就比较像童话。
童年时我自己觉得不太愉快,我看几米的东西,觉得很像我自己,那种在城市里面的孤独感,那种跟人群的疏离感,都很相似。小时候的我有自己的小世界,比 如说在很多人的地方,很热闹,我感觉自己不太开心,不太幸福。我记得我住的那条街很脏,都是黑色的泥巴,我家楼下是菜市场,我还是记得那些锯铁的店,那电 锯锯金属的声音:“吱———”,我很怕,现在想起来还心悸。
小时候,女生可以幻想白马王子有一天降临,可以改变人生,而我只有改变自己,就好像几米作品中的人物。其实我觉得我小时候蛮像《地下铁》的那个小女生,我觉得小时候我蛮逃避现实的。生活在自己的一个小世界里面,拒绝跟外界接触。
所以我自己非常喜欢童话,一直想去拍一些有童话题材的故事,因为我觉得现实生活里面有太多的压力,现实生活中是比较残酷的,没有童话那么美,所以我一直希望能够做一些童话的东西,让观众可以在90分钟里面看到跟现实不太一样的世界。
我觉得童话很浪漫,也是它打动人的地方。如果你相信小神仙的话,已经很浪漫了,因为现在在城市间,人们在现实中不可能相信这个东西,所以它就显得格外珍贵。
现在生活的人每天都在想怎么会赚更多的钱,或者是怎么会让自己在工作上面有更突出的表现,或者更上一层楼,没有人会这样想:“有没有神仙?”其实我觉得这些东西是非常浪漫的,不一定是要烛光晚餐或者男女之间才是浪漫的。
演戏就像谈恋爱,但最想过的还是普通人的生活
我觉得每个演员去拍一部电影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想过拿不拿奖,因为大家不是为了这个东西去拍电影。拍电影对我来讲最大的享受还是拍戏的过程,你会体验 到一个你可能永远没有机会体验过的生活,比如说《无间道》里面的卧底,你平常生活里面,可能你一生也没有机会体验这样的生活,但在戏里面你有机会去体验, 每一次拍戏对我来讲都好像谈恋爱一样,其间是非常甜蜜的。过了一段时间你要跟你的女朋友分手,然后又开始、分手……,你会很失落,但过了不久又重新跟新的 女朋友谈恋爱,所以最兴奋的还是中间谈恋爱的过程。我和角色有相似的地方,比如《无间道》里的陈永仁,我和他相同的地方就是我也比较孤独,比较喜欢自己一 个人,也没有太多倾诉的对象,就好像这部戏里的陈永仁,因为他是卧底,不可能有很多朋友,他如果讲错话就会有丢掉性命的危险。我跟他很相象,独处的时间比 较多,朋友比较少,话比较少。
演员也是个普通人,与普通人一样生活,但是到某一个时候,你成名了,或者是你很出名的时候,你的生活就不真实了。
因为你现在出去有很多特权,他们会用另外一个角度去看你,吃饭的时候你不需要排队,你做什么都会比其他人方便,人们对待你的方式与普通人不同。
希望过以前的真实的生活,但是没有办法再回去了,就好像现在我想要回到十几岁,或者是几岁的时候,所以要过普通人的生活,基本上没有可能,起码在有中 国人的地方,或者是在香港。可能在美国,或者其他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你就可以过正常生活。我很希望过普通人的生活,因为做一个普通人对演员来讲也是非常 重要的。
通常春节我都和家人一起渡过,今年的计划希望出国,因为很久没有休息了。
然后希望离开城市,因为一直在城市压迫感很强,很不舒服,很怕高楼大厦,希望到雪山去休息一下,可以滑滑雪,看看书,放松一下。
《人民论坛》 (2004年 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