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Bazzar 芭莎》: 梁朝伟,十八个影帝和一种自由
View more Bazzar Cover Photos
Feb-2009
从来没见过梁朝伟笑得这么开心。类似的笑容如果出现在20多年前,他是韦小宝或者江小鱼;如果出现在 10年前,他是《春光乍洩》中的黎耀辉者《阿飞正传》中的小混混;如果出现在五六年之前,他就是《无间道》中的不羁卧底陈永仁……入行 27年,他曾经拿到 18个影帝。我问他:你把得到的那些奖座放在哪里?他轻松回答:放在一个很不显眼的柜子里。你不问,我倒忘了。
眼前这个半年前刚完成婚姻大事的男人,身材结实、肌肉健壮,古铜色的皮肤和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闪着微亮。这里是阳光猛烈、空气湿润的香港。这个冬天的午后,他在摄影师的影棚里接受我们的采访和拍照。他说最近每天的生活沉浸在练武、健身和出海的乐趣当中,偶尔还去滑雪,所以整个人变得开朗起来。
“我喜欢一个人滑雪。空气清凉,周围一片洁白,很安静。看到房子都是小小的,完全没有高楼大厦。有一次和一个香港人面对面闲聊很久,他都没有认出我!哈哈……”他爽朗地笑。
其实人生最想要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种自由自在。
电眼之痛
“小时候我很沉默,不喜欢和其他同学聊天。因为聊着聊着就会聊到家庭、爸爸……我就没什么可说的,很害怕和人家说这些。慢慢习惯把很多东西压抑在心里,表达不出来,但是眼神会表现出来的。所以说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对演戏倒是很有好处,但是很多东西我是说不出来的。”
因为父亲角色的缺失,10岁之后的梁朝伟从顽皮变得孤僻。整个童年时期,他的朋友都不多,直到十几岁自己开始打工,然后用赚到的钱看电影或者打游戏机。这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叫做周星驰的年龄相仿的街坊男孩,他们同样身处多子女的单亲家庭,并且由母亲坚强地拉扯长大的。新朋友的出现,让梁朝伟觉得生活有趣多了,而对方对于电影和表演的狂热也间接影响到他。大约数年之后,他们同时期出现在香港无线电视台,做儿童节目主持人。
很短时间内,相貌风流俊俏的梁朝伟凭借一部接一部的古装电视剧,以每天一集的拍摄速度迅速走红。这也让他从此对于古装题材和化妆胶水产生了心理上的抗拒。
1985年,他开始接拍电影《青春差馆》和《花心红杏》。作为无线力捧的小生,他的前途貌似顺风顺水,而三组戏同时开工的无奈,只有他自己清楚。日复一日超负荷运转,连续几天不能合眼。那一段时间,众人看他是一颗升起的新星,光华耀眼;只有他品味到内心的苦涩,和无处挣脱的困境。
幸好他走进了电影。梁朝伟随后演出了《癫佬正传》和《地下情》,导演手笔皆不俗。而正是这样看似偶然的机遇,将梁朝伟顺理成章地引入了一开阔的世界。他之前积累的大量演技经验得到了丰富的鉴定与提升,隐藏于眼眸中的忧郁,更使他有机会突破以往跳跃飞扬的电视剧造型,从而塑造出一些截然不同的角色。
导演关锦鹏曾经说:“他的眼神让我看到了忧郁,就算他演《鹿鼎记》,只要当他安静,那种神情就会马上浮现出来。”梁朝伟成为了关锦鹏电影里的张树海,并第一次获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提名。
“我之所以喜欢演戏,是因为可以躲在一个角色的身体里面去宣泄自己平时压抑的那部分,这让我觉得很舒服。而且也是让我释放自己的唯一方式。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压抑?每个人都会有的吧,每当你不开心的时候,都不可能随时把心事抚平,那么就成为一种积累下来的东西了。”
“什么事情会让我不开心?其实有大有小。有时候我喝不到一杯威士忌、吃不到一样想吃的东西也会不开心;养的小狗死掉了,会不开心;甚至有时候下雨,天气阴阴的,也会觉得伤感……可能我天生比较敏感吧。”
看梁朝伟小学毕业的照片。很漂亮的学士帽、袍子和系着丝带的成绩单,他小小的一张脸上眉清目秀。只是,眉目间很明显地锁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忧愁。
“你觉得这是好还是不好?从小因为家庭的原因,我不太敢和同龄的孩子们交流,只能习惯地把感情放在心里。这样时间久了,眼神里就会有东西了。可能这种慢慢的积累,会对演戏有好处。但是这种经历是不开心的。”
很长时间以来,梁朝伟身边的男性朋友都是比他年长的,很多都比他大十几岁、20岁甚至30岁。
“我身边几乎很少有同龄的朋友,都是比我年长很多的。我习惯经常和他们一起见面,聊天、下棋、喝酒。我在他们身上学到很多生活的智慧。有时候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就会和他们讲,结果他们就会给我一些经验,认为这些事情其实很平常,只是我不够成熟。”
已经 46岁的男人,还是不够成熟?
也许只有父辈,才可能给出这样的教导吧。
忘我和无我
“我觉得每一个角色都有我某一部分的性格在里面。当我去演一个人物时,尽量把自己变成那个人。因为那是在通过我去演,也通过我的大脑去想都是我的感情。哭的都是我的眼泪,笑的也是我的快乐。”
最开始走红的电视艺员梁朝伟,是一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活宝。他可以把一个人物学得活灵活现,可以动用自己的 100种表情去让观众疯狂。但是时间只过去几年,拍摄过几部电影之后,他发现自己仅有这些是不够的。
1989年的电影《悲情城市》,导演侯孝贤剥夺了梁朝伟说话的权利,让他用眼神、表情和形体出演一个哑巴。这种局限反而激发了他对于人物的心理刻画能力,从而得到了国际影坛的首次认同。
终于在一个颁奖礼之后的晚上,辗转反侧,他看到自己以前的表演仅仅只是一种“表演”。他没有看到角色,只看到一个努力表现却无法深入人物内心的自己,这感觉让他无比沮丧。他的技巧,逐渐成为表演的障碍。而他所能做的,只能是面对,并且跨越。
1991年的电影《阿飞正传》终于给了梁朝伟脱胎换骨的机会,最开始拍摄时,面对王家卫严苛的要求,梁朝伟情绪一度跌落至沮丧的谷底。他不停NG,一个镜头重拍20多次。梁朝伟自认有丰富的演戏经验,但王家卫要的恰恰是最直接的一种,而这种表演方式,正是当时的梁朝伟所欠缺的,他太会“表演”,以至于失去了自然的韵味。
张曼玉曾经说,正是因为拍过王家卫的《阿飞正传》,让她懂得了怎样演戏。
也正是此时,王家卫给了如醍醐灌顶的梁朝伟最难能可贵的灵犀一点,使他的演技产生了质的飞跃。
“我其实非常享受拍戏的过程,因为我喜欢这个工作的原因吧! 我大概是从无线艺员训练班的时期,开始发现自己喜欢演戏的。我的性格比较喜欢慢慢来,我最害怕那种3个月就要拍完、还要做一大堆准备、导演有很多要求的电影……所以我就比较适应王家卫拍片的速度,我不会介意一部电影拍 5年、 8年,反正慢慢来拍到好,就行了……”此刻,他略带调侃地聊到与自己合作了18年的导演王家卫如此完美的默契,应该只有最了解彼此的人才会带给对方。
“其实在演每一个角色的时候,我会多多少少把情绪带到现实生活里面。因为在开始准备一个角色的时候,我就会把自己慢慢‘逼进’那个人身体里,让自己的感受、行为带上他的特征。所以不论在演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是不大好受的。”
“我是怎么进入这个过程的?在我接演一个人物的时候,我先要知道他是怎样长大的,曾经有过什么事情影响他的经历?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喝酒、交女朋友?是什么样的家庭背景形成了他的性格……这些都是需要去了解和体会的。最后我才会考虑外表上的一些东西,比如说话是怎样的声音、走路的姿势、什么动作……这些也都是让‘我’可以成为‘他’的原因。”
所以,据说在拍摄完《无间道》之后,梁朝伟还是会常常看剧本;而出演过《色 ,戒》的易先生之后,角色身上的阴郁气质也曾一度笼罩在他身上。
“你现在看到我很阳光、健康,是因为我要演一个武林宗师,体能和精神当然都要非常好。所以我才有机会经常运动、晒太阳、练习咏春拳。如果是演一个汉奸,那我就会非常惨。整个人感觉很倒霉,脸都是黑的……”他一边说一边笑。
同样是1982年“无线”艺员训练班培养出来的“五虎将”刘德华,勤奋拼搏演艺界 20多年,作为一个经典的偶像,演技却迟迟不被肯定。
“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办法……我现在还是一个艺人,而他已经是一个演员了。他可以忘掉‘梁朝伟’这三个字,而我,却没有办法忘记自己是‘刘德华 ’。”在一起出演过电影《无间道》之后,面对梁朝伟又获得的数个奖项,刘德华曾经发出这样的感叹。
也许,演戏就如同练武,只有达到忘我甚至无我的境界,才可以炉火纯青。
保持第二的心态
“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凡事都做第一的人是压力很大的,也会成为所有人的目标。我不喜欢这样,觉得还是给自己一些空间,可以走在其他人前面,但是还有可以超越的对象 – 就是希望做第二,不要做第一。”
曾经有一段时间,梁朝伟发觉自己在演戏方面遇到了颈瓶:感觉也就是这样了,没有更好的方法了。但是遇到了李安导演,有一个和从前完全不同的角色,他发现自己原来是可以再改善的。由此,他也更加坚定了“做一个演员,一直做下去”的信心,并且惊喜地发现,突破自己原来是充满乐趣的。
“其实,有很多角色我还没有尝试过,一贯的也不是一两部电影可以突破的,这需要很多机会、很多积累才能突破。《色戒》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当然并不代表从那部电影就可以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梁朝伟,但这是个好开始,我希望自己改变。我觉得不能一直演那种阴柔、软绵绵的男人。”
“拍完《2046》之后,我和王家卫决定分开一段时间。合作太多就会有一点腻了,彼此太熟悉到没有激情。我想有新的尝试,需要一点新鲜感。我拍戏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好玩。重复过去的东西,我觉得没什么挑战,所以我们分开了起码有 3年。拍完《伤城》,拍了李安的《色戒》,现在又拍了吴宇森的《赤壁》。”在和李安的合作过程中,梁朝伟发觉自己某些一直沉睡的细胞被唤醒了。李安导演在处理人物方面的严厉和细致,无形中对他的演技提高了要求。
但作为一个演员,需要对于自身条件有充分的了解和掌控。面对近在咫尺的镜头或者无数观众,他需要具有一个强大的内心,之后才会有镇定自如的表现。
为此,王家卫曾经这样评价梁朝伟:他是一个超级自信的人。“不论别人怎么说,我从来没有太大压力。所有称号都是别人给的,拍戏对我来说,最主要还是一种享受吧。我喜欢这种过程,至于电影出来好不好看就不是我应该担心的。所以,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你说我很会演,那我就是很会演;你说我不会演,难道我就不会演了? 我想,我之所以喜欢这个工作,并且一直做 20多年,最重要是觉得很享受,每一次跟其他工作人员很开心地过几个月,我就会很满足 – 这个过程很难忘记的。”他很有感触地说。
最先启发他用心演戏的台湾导演侯孝贤,和梁朝伟的感情如父如兄。他曾经评论 – 梁朝伟是一个外表很平静,但是内心暴烈的人。
其实细细想来,这里所谓的“暴烈”也可以理解成“富于变化”吧。作为一个优秀的演员,这是一个必需的要素。
“我最怕做的事情就是像上班一样,每天都重复一样的表情和动作,日复一日,然后你的银行户头里就会多了一些钱……这不是我想要的。 ”
这一瞬间,其实我们都可以明白梁朝伟的心态了。就好像作为一个运动员,当你只是为了名次和奖金而争夺赛果,你的眼界就只有很窄的一条线;而如果一旦放下了心里的包袱,你不再是为了名次,而是为了挑战自己去比赛的时候,你的内心放轻松了,视野也就会更宽阔。永远做好自己,享受发现和挑战的过程 – 和自己赛跑的人,才是最有勇气的赢家。
结婚原来如此
“我原来曾经以为,两个人在一起生活 18年,和结婚有什么区别呢?结婚也有可能会离婚,只要在一起开心最重要。结婚,有必要吗? 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天,做了别人的老公,才发现原来这是可以让很多人都开心的一件事,还是要结婚的。”
无可否认,梁朝伟曾经对于婚姻的态度,或多或少受到儿时父母婚姻失败、家庭破碎的影响。当时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他初中毕业就退学开始打工,辛苦艰难地面对社会的同时,也从此懂得了男人对于家庭的责任。
“男人最重要的品质,当然是要有责任感。这一点不需要别人提醒,在我小时候就已经知道,一直以来都在做,家人会对我很放心。”
很长时间以来,“家庭”对于梁朝伟来说就是相依相守几十年的母亲和妹妹,而相处 18年的恋人刘嘉玲则是自己的最亲密另一半,两个人和谐舒适的相处已经表达了一切,不再需要一张证明去保证它的质量和长久。
“和嘉玲在一起最开心的事,就是她开朗活泼,可以平衡我的孤独与沉默。她的朋友很多也很喜欢热闹,我偶尔也会参加一下她和朋友们的 PARTY,觉得也不错啊,不可能一直都一个人待着,和大家热闹一下挺开心的。”
梁朝伟自认为是一个很有耐性、比较慢热的人,面对认识很久的朋友,他才会敞开心扉。
在他眼里,“嘉玲其实是外强中干,性格很强悍,但是内心难免会脆弱。而我是外干内强的人,反而容易坚定。我们刚好互补。有时候她会迷茫、不知道怎么办,我就会安慰她:放心,没事的。”
性格爽朗的刘嘉玲和醉心演戏的梁朝伟爱情长跑了 18年。一直以来,外界经常以“各有各玩”或者“貌合神离”来形容两人的关系。而在这其中,时常会穿插扑朔迷离的绯闻、分分合合的揣测。经历过风雨,也见到过彩虹的两个人,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结婚?这个问题反倒让无数局外人匪夷所思。
“为什么我们决定结婚?可能最重要的原因是一年多以前嘉玲的父亲去世,老人家很希望可以看到女儿出嫁。后来想一想,我们其实也想让家人看见我们走到这一步,这并不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
“曾经想过,结婚不过是一种仪式,我们两个人走过这么多年已经很默契,好像也很好啊,还需要这个仪式干什么?这种形式上的东西,不重要吧。但是经过了这个过程,我发现是蛮有意思的,同时我所做的也会让大家都觉得非常开心 ?我觉得结婚其实很好啊。”他带着满脸笑意地这样说。
“你感觉到结婚之前和结婚之后有什么不同吗?”我问。
“有什么不同……其实总的来看没什么,因为我们早已经像一家人一样在生活。最大的不同就是作为人家的老公,还是有很强烈的责任感。当然我一直都是有责任感的,只是现在感到和从前有一些不同了……”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已经笑弯了。
生活正因为其富于变化,才会更加可爱。而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迟早都会到来。即使你已经 46岁,即使你是拿过 18个影帝头衔的梁朝伟。
《芭莎男士》对话梁朝伟
《芭莎男士》:即将投入王家卫导演的新戏,现在每天都是怎么安排时间?
梁朝伟:我一直非常喜欢运动,人少的运动,比如滑雪、开船出海、跑步,或者打乒乓球。我现在每天生活很有规律:早上起床之后健身、练拳,下午天气好就出海去了,一个人看着蓝天和海面的飞鸟,放松呼吸新鲜空气,很好。
《芭莎男士》:《芭莎男士》作为“品位男人的教科书”,认为现代社会中,男人对于物质要求精致适用。请问平时您对自己的物质生活有何要求?怎样捕捉潮流资讯?
梁朝伟:除了工作,平时我喜欢舒服随意。经常穿 T恤牛仔裤。我很少看 SHOW或者时装杂志,但是我会自己买衣服,永远差不多是一样的风格,连款式也很像,就是要质料很好的、比较简单的经典款式。对了,我很喜欢今天你们为我准备的衣服。
《芭莎男士》:您如何看待金钱?人生中第一笔钱是什么时候赚到的?
梁朝伟:钱对我来说只是用来生活而已,没有更多意义或者其他用处。我第一份工作是中学暑假时帮军人村的超市送货,赚到了人生第一笔钱,不多,但是第一次可以用自己的钱去看电影,还买了一条牛仔裤,不知道有多开心。
《芭莎男士》:对于香港这个城市您怎样评价?
梁朝伟:我出生在香港,这里是让我有安全感的地方。虽然现在城市越来越嘈杂,空气污染也严重了,我还是觉得很难离开这里。我是一个不喜欢冒险的人,即使这里有很多让人不太满意的地方,还是让我觉得亲切,因为是我的家乡。
《芭莎男士》:您认为现在生活中最不能缺少的是什么?
梁朝伟:我的家人、朋友都不能缺少,当然还有我的身体健康、我喜欢的运动……还有我私人的空间,反正我不能缺少的东西太多了(笑)。
《芭莎男士》:第一次作为《芭莎男士》的封面人物,您可以对我们的读者说些什么?
梁朝伟:希望你们可以很开心地过好每一天,也希望你们的杂志越来越好啊。
Source: Bazzar Magazine
http://bazaartrends.com.cn/mens/2009-02/175906.shtml
For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