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 《南方都市报》: 梁朝偉 再论演技
2005 《南方都市报》: 梁朝偉 再论演技
2005年07月21日 南方都市报
文: 张坚庭
我说过演艺学校培养不出伟大演员,演技是百分百天份。但演艺学校却是中庸或镜头感低的同学必到之处,对于我辈天资不高的人,多演多练才是正道。
大约在30年前,我刚到香港电台电视部兼职,周润发也凑巧是第一次当上半小时的独立单元电视剧的主角。两名年轻人无所不谈,我刚上大学,他言谈中有点羡慕,但我有一天看着他演一名囚犯,要到监房里时回头看,跟着满怀心事,一片落寞地往前行。虽然只是背着镜头,但感人至深。我仍记得摄影师拍逼轻声对我说:“这靓仔(小伙子)第日(他日)会很掂(成功)。”虽然他也出身自艺员训练班,但直到今天他是唯一能演喜剧与悲剧的演员。能演喜与悲剧不难,但绝少演员能兼两职而又成功。
现在的刘德华身价培增,但他演喜剧就十分自觉,因而做作,演严肃的题材,也是过份努力,七情上面,不懂保留有空间。他演得最好的片就是《暗战》,全片对白不多,反让观众咀嚼他演出的空间。发仔就胜在留有余地,在最激情留下一点空白。好在刘德华人非常非常努力,今天他拼死命改善演出空间,演技这东西一点中窍门,成功不远。华仔离伟大演员就差那么一点点,希望他继续努力。他要知道,电影演员的成功,有1/3是剧本,有1/3是导演,余下的1/3才是自己,把内心的喜怒哀乐都谷到脸上去,导演的空间呢?对手的空间呢?这是演艺管理学。表演艺术不是一门纯艺术,它可是一门生意,一门讲人际关系的生意。
说到留有余地的演戏技巧,最出神入化者是梁朝伟。大家仍记得《阿飞正传》那一幕对镜头梳头数分钟的经典“留白”,梁朝伟有这气质,王家卫有这胆量。创作过程中,我们总有一段时间不知所措,唯有王家卫把这种不所知措的虚空心态放在尾段,成就了《阿飞正传》的不朽。
演员当中,黎明是最要提升“自我改造”能力的一位,要当演员就一定要与歌星的关系决裂,歌星重视衣装形像,演员却是身兼警员、悍匪、失婚男士等多种身份,窥视摄影机时,面对的不是歌迷,是你的对手或是银幕下漆黑一片中很专注的观众。在这种环境里,你怎骗得了他们呢
认识梁朝伟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说认识是我们两人有交谈的机会。记得那时刘嘉玲在拍我的电影,他到访,整夜躲在楼梯角落等待,吸着某个牌子的香烟,没什么与人交谈,很沉默,烟雾弥漫中独自思量。刘嘉玲笑着对我说:“他就是这个样子,由他吧!”现在回想,伟仔是天生的王家卫的演员,当时那种场景就很《花样年华》,非常《春光乍泄》,十分《阿飞正传》。究竟是王家卫成就了梁朝伟,或者倒过来梁朝伟是王家卫专用演员,无需建构,无需塑造,一切好像互相影响着。
记得一些同期的演员对伟仔也有很特别的评价,因为他会突然跟你说他家里添置了一套什么年代的家具,而这种家具是大部分艺员闻所未闻。他的品味好像与一般艺人有异,而他的个性也与一般艺人有异,他亦不群不党,很独立的个性。这,大概是伟仔的真个性。
猜不透的眼神
关于梁朝伟,大家很少听到他有什么绯闻,即使有人捏造,观众总觉得只是有人喜欢他,暗恋他,然后宣示于口,所以这种绯闻是单向的。伟仔的眼神有点朦胧,其实他并非真正的迷茫,我想,这种朦胧科学上可以说是“快思逻辑”,即迷茫中有方向,混乱中亦出系统。
王家卫的电影也同样具有这种魅力,王家卫电影有点“不稳定性”,记得《春光乍泄》在阿根廷的现场拍摄时,可以突然连根拔起,“重写”,这也许就是他对电影的一分执着。王家卫的电影除了《东邪西毒》,我都迷上了,尤其是《重庆森林》,因为我就在“重庆森林”长大的。他的电影会为观众“留白”,让观众自己填上任何属于自己的哈所发和回忆,这就是他的魅力。
《2046》不就是有这种“留白”的极至吗?
伟仔演绎角色时有这一种“留白”的能力,他双眼瞪着你的时候,好像有点深不可测,或许他不过是捱了几个通宵,累得很,但他的确有这点吸引力,这是上天赋予的,这双眼只属于他自己,没任何加工,万千影迷已被他这种迷蒙的眼神及演技而迷倒。
他可能说自己不那么复杂,但从他深不可测的眼睛里,好像有一个让我们猜不着、猜不透的谜呢!
演员基本分两种,一种是演技差,但是运奇佳,他们即使心里如何培养角色情绪,演出来仍是淡而无味,平平无奇,台湾就出了很多类似的演员;另一种是努力做功课,努力揣摩角色,使出吃奶的劲儿来演戏,是“方法演技”,是“一生的唯一是演戏”的演技,香港的吴镇宇、黄秋生和内地的大部分演员属于此类。
拍戏如同谈恋爱
而伟仔并不属于这两个基本类型,我会说他是当今华人影圈里出色的演员,任何的出色都不是有计划的,伟仔的出色在于他天生会说话的眼神,再配合他的努力和演技所发出的光芒。他的演绎方法可以说是“港式”,是他自有的一套的方式。
伟仔站在镜头前面,任你导演如何指导,他双眼就会迸发出那种迷茫,那种“留白”的吸引力,让你细想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揣摩角色的情绪,并不会把太多属于自己的东西塞进角色中。他演技“留白”的出色,可能在其他导演那里并不明显,但在王家卫的电影中却能自然流露。
伟仔的出色因为他有一对迷人眼睛所迸露的眼神。上帝不公平吗?他有一张英俊的脸,说几句王家卫式对白,吸一口烟,油亮的头发,成为传奇。记得他曾经说过,拍摄王家卫的电影,他有时也不太明白当中对白,但当真正演出时便自然地投入其中,把角色情绪尽情发挥,他说:“只有王家卫,可以在适当的时机不留余地地激发我又激怒我,然后喊停工。和他拍片就像谈恋爱,折磨,痛苦,又欲罢不能。”
王家卫不能没有梁朝伟,而梁朝伟亦不能缺了王家卫。
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缺一不可。
Source: 南方都市报 (2005年07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