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4-10-23 来源:武侠影音鉴赏
九十年代武侠传奇之一:从《卧虎藏龙》谈起 由台湾导演李安改编自王度庐武侠小说的电影《卧虎藏龙》,被媒体美誉为「创造新世纪武侠经典」,而从开拍前到上映前、从选角取景到影展首映,在台湾制作公司与美商发行公司积极用心的宣传造势与口碑-耳语催化下,也让这部华语片近乎不可思议地在首映周即登上本地中西票房冠军的地位,而且引起讨论之激烈与广泛,更是近年来难得一见,说是开创新纪元实不为过。不过,《卧虎藏龙》究竟在武侠电影这个奇特类型的范畴中,有多少是源自于传统,而又有什么独到的开创性呢?或许这是在看完电影后赏心悦目之余,可以去探究的部分。 武侠片是华语电影中独有的一种类型片,在质与量上,它都足以与美国的西部片类型相提并论。从二○年代末开始发展,到了六○年代初时,武侠电影就已高达五百多部,进入八○年代时更累积逾千部,数量之多确实足以傲视华人影坛。而在艺术成就上,武侠片也是华语电影最早跻身国际影坛舞台的类型,而且成果丰硕,特别是七○年代,李小龙以功夫电影成为西方人膜拜的偶像,而胡金铨更以《侠女》打进坎城竞赛并获得技术大奖,让欧美见识到东方的刀光剑影与江湖豪情。 大体而言,武侠电影可以分为神怪武侠片、拳脚功夫片以及刀剑武侠片三大类,神怪武侠是指最早期以《火烧红莲寺》系列为代表的乡野神怪传奇;而拳脚功夫则是指由武行师父为主体、强调拳法的功夫片,尤以脍炙人口的「黄飞鸿系列」为代表;至于刀剑武侠片,自然就是如《卧虎藏龙》这类,以武林江湖为背景的剑客故事。而这篇文章,就是从《卧虎藏龙》出发,联想九○年代后几部具有代表性的刀剑武侠片。 九十年代武侠传奇之二:女人走江湖:袁和平的《咏春》 首先还是回到主题《卧虎藏龙》,这其实是个跨越三个世代情爱与性别观点的侠义故事,藉由一把即将退隐江湖的绝世名剑,而引出大侠李慕白(周润发)与女镖师俞秀莲(杨紫琼)间刻意回避闪躲的爱意,再透过宝剑失窃引发的复杂恩怨,带出不安于宫闱的少女玉娇龙(章子怡)一段在大漠与马贼罗小虎(张震)间的狂放恋情。 我们看到,最独特的不只是片中每场精采的刀剑打斗都少不了身手俐落的女性(无论是扎实的杨紫琼、轻盈的章子怡,还是阴狠的碧眼狐狸郑佩佩),更特别的是,整个故事几乎都围绕在女性受制于礼教传统的束缚,或压抑、或叛逆、或狂暴的心理层面上打转,使得各个女性角色都活灵活现、极为迷人,而反观几个男性演员,不仅戏份不多,连角色都彷佛失去灵魂般地徒具形象,这似乎可以看出李安在创作上的某些意图。 许多人或许会认为武侠片和美国西部片一样,是在介于真实与狂想的世界里,以英雄与暴力找寻某种情绪抒发,因此武侠片也是一个阳刚与雄性的类型,女性只能沦为从属而已。但其实不然,由于武侠电影中「同情弱者」常代表著正义的概念,使得女性往往能够挣脱「无才便是德」的伦理束缚,而成为走江湖的女侠,像是郑佩佩、徐枫等就是因此而崛起。
对照袁和平的《咏春》 杨紫琼可说是新一代的女侠代表吧!在女性意识强烈的武打片《咏春》中,导演袁和平还特别找来郑佩佩客串杨紫琼(饰演严咏春)的恩师五枚师太,她在片中以剥核桃传授心诀给咏春的一幕,真有如传承衣钵般地耐人寻味。而原本这部拳脚功夫片不应在此讨论,但它以女性情谊为中心的独特性,以及导演袁和平的重要性,让我们不得不拿它来对照欣赏。 这位最近因参与《骇客任务》The Matrix,而在新一代影迷间声名大噪的「五爷」袁和平,也正是《卧虎藏龙》的武术指导。所谓的武术指导其实在武侠片中有著极重要的地位,必须负责片中所有的动作设计、武打编排与镜头调度,几乎就是影片的另一位导演(因此常造成武侠片的拼贴特质,所以记者会中就有人问李安导演,是否在武打场面会参与意见这种问题),在武打电影全盛时期,许多武指就乾脆跳出来拍电影,袁和平即是其中之一。 《咏春》就是他93年的作品,描述功夫名家严咏春的一段情爱遭遇,而最有趣的地方就是,片中透过武艺超凡的咏春和精打细算的泼辣姑姑,以及卖身葬夫的苦情寡妇,三个单身女子间的依赖与同盟,洋溢出这类电影中少见的女性意识,也对比出男性的疑愚、好色与残暴。不过虽然一面歌颂女性同盟,一面贬低男性偏见,但却也不是一部高喊女权的电影,从片中因身份误会所引发的错综情感来看,女性仍是渴望著男性的情爱关怀,而片末有情人终成眷属、寡妇仍守贞节更可看出,影片依然力图回归到传统伦理上。 再回头来看《卧虎藏龙》,李安导演在这部片中的女性观点,既非强调女性的自主(虽然片中女性都是聪明而且独立的),也非彰显女性间的情谊同盟(片中女角无论在肢体上或心理上的拼斗撕杀,都更是惨烈),而是藉由她们来呈现出,无论是在看似无所拘束的江湖、或是在封闭的深宫内院,无论是复杂的男女情爱,或是深奥的武功领域,女性仍受到传统伦常的困厄,而身处进退维谷的处境。李安像是从心理的内在,去崩解女侠看似超脱传统的神话外表,是保守,却也是突破。
九十年代武侠传奇之三:煽情大侠:杜琪峰系列 擅导文戏的李安与创意不俗的武术指导袁和平,这组在武侠电影中注入女性意识的搭挡,让我不由得想起了香港另一对也很「女性」的导演/武指组合:杜琪峰与程小东。出身电视剧的杜琪峰,原本就擅于大玩各式软性煽情技俩,而程小东(倩女幽魂与东方不败)也极懂得如何在武侠风格中赋予女性特质,两人一搭一唱,有时也暗中较劲,合作过的几部武侠片,效果还颇为出色。 在他们合作的几部片中,看来最具「女人味」的《东方三侠》,有张曼玉、杨紫琼和梅艳芳三个大牌女星助阵,不过虽然这三个女人性格鲜明,但夹在夸张华丽的美术服装、杜琪峰肆无忌惮的煽情把戏,以及程小东喧宾夺主的武术奇观中,发展的空间却被压缩到神采缺缺,反倒不如《江湖传说》中那两个没有武功的女人。 《江湖传说》主要是讲流落街头的郭富城和隐姓埋名的狄龙,虽有一身武艺却在时势逼迫下,不得不与恶势力决斗而横死的悲剧。这回程小东专注于撕杀搏斗,杜琪峰安稳地在感情戏上作文章,角色的形象、意念的暗示(特别是赤脚鞋子与染料胭脂)、情绪的蕴酿都做得饱足,甚至风起卷落叶的老招、不时搭上流行歌曲的催泪手腕,也都有了出色的成效。而吴倩莲和张曼玉,一个是书斋的老师,一个是染坊的老板娘,两个外表柔弱的女子,最后分别为所爱的人,留下精神与骨肉的传承,则更是神来一笔。 至于杜琪峰与程小东合作的第一部作品《威龙闯天关》,则开启了一股无厘头的武侠喜剧风潮(不同于78年袁和平带动起的功夫喜剧风潮)。这部片保留了周星驰所有拿器官、生理反应来戏闹的特质,却把它转而为犀利的讽喻工具,嘲弄男人心态与官场文化,传神而且让人拍案叫绝。而片中最特殊的当算是梅艳芳的功夫老婆角色,既是武艺高强,却又是柔顺善良,不但没有屈就在大男人意识下,又有一种独特新颖的女性风情,比起后来在《东方三侠》的不进不退,来得可爱有味道。
九十年代武侠传奇之四:新风格盟主:徐克系列 既然要讲到武侠片的新风格,就不能不提到九○年代这波新武侠热潮的开创者,徐克。 八○年代末,徐克以精进的视觉技术及成熟的叙事技巧,编制了名作《倩女幽魂》,突破了79年《蝶变》及83年《新蜀山剑侠》这两部武侠片的风格困境,并以续集片《人间道》与《道道道》达到神怪武侠片的巅峰(九○年代还有《青蛇》与《新仙鹤神针》)。 接著,在改编金庸小说的《笑傲江湖》系列中,他转往较具写实基础的刀剑武侠片,以连环图式的叙事及构图、快速而具韵律的剪辑、天马行空的异想,还有许多暗藏讥讽现实的戏谑笑点,让这个类型脱壳而出,展现新时代的视觉语言,为八○年代间武侠片的低潮带来丰沛的活水,掀起高潮。而随后的「黄飞鸿」系列更是创新了拳脚功夫片的印象。 在徐克的心目中,一代宗师胡金铨曾是他最景仰的导演,因此他的第一部新式武侠片《笑傲江湖》,就请来了胡金铨执导,而后又重拍经典的《龙门客栈》来向他老人家致意。不过,在拍摄《笑傲江湖》时,胡金铨就因和徐克理念不同而退出导职,而《新龙门客栈》更被批为新不如旧、尽失原味,实可见徐克与胡大师的路线实在有著不小的歧异。 话说《笑傲江湖》虽然花招百出、镜头切换俐落,但似乎还有著胡金铨的思古幽情与侠义之风,然而到了由程小东执导的《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徐克编制)时,这股气味似乎散去,反倒是徐克犀利的口齿与漫画式的风格大大地突显,而林青霞颠倒众生的妆扮与神态,还有发功时翻天覆地的特效,更宣告新时代的武侠电影已然成形。 而《新龙门客栈》(徐克编制)其实仍是部教人击掌的出色佳作,徐克延续旧作大漠孤店的封闭氛围,增添了些暗涌于善恶间的暧昧气氛(原作并无张曼玉的黑店老板娘角色),算是独具创见,不过绝无冷场的紧凑武打场面,却让影片丧失旧作源自京剧浑然天成的韵律美感。至于到了他自编自导的《刀》时,徐克更乾脆弃绝了胡氏风格,而转向张彻纯然阳刚暴力的杀戮风格(故事即发展自张氏代表作《独臂刀》),舍弃美学的考究,崇尚男性体魄与血肉淋漓,还隐含有同性恋意味。 相较之下,李安在美学上抛开徐克开创的连环图式风格,而以如同文人画手卷般开展的长镜头,呈现出思古寻幽、飘渺典雅的浪漫韵致,反而更亲近胡氏美学。而几场飞檐走壁、大漠追逐、竹林比剑等颇具哲思意境的武打段落(并佐以谭盾的精采配乐),也与胡导优美的动作旋律与出尘的禅思义理相互呼应,尤其飘逸潇洒的李慕白,更像是胡氏镜下的主角。由此看来,李安的创作思维,其实更近似于胡金铨,而徐克的天马行空与强悍犀利,是比较接近张彻的。 九十年代武侠传奇之五:武林异类:王家卫的《东邪西毒》 而说到意境与突破,九○年代武侠电影最大的异数,莫过于王家卫的《东邪西毒》。这个绝不放弃强烈自我风格的香港导演,在荒漠中与明星们花上数年,拍了上万尺的底片,才完成了这部惊世骇俗的奇作。然而,它并非如其片名所指涉的,是部金庸小说改编而成的武侠电影,其实它的英文片名《时光之尘》Ashes of Time更接近作品的气味,王家卫只是从〈大漠英雄传〉中抽取出几个人名,来讲述关于江湖、爱情与记忆的故事。 徐克虽曾在《刀》中写出「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这样的说法,但他在作品中的阐述,却让人不知这说法所为何来,而这句话反倒像是为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下眉批注脚一般。 既然「人就是江湖」,所以江湖不见得尽是刀来剑往的撕杀,有时更像是在时光流逝间,情感的纠葛与碎裂。欧阳峰离开白驼山后,在大漠中搭了间草棚,受雇当杀手维生。侠客们来来去去,在这里,他们泄露出埋在心灵荒原里的爱情记忆,交织出血迹斑斑的哀愁。这片江湖的美丽与荒芜,与冰冷的世纪末城市并无不同,那种错身而过、回首已惘然的人际情缘,更亲近得教人心痛。原来王家卫眼中古代的江湖,其实只是伤心失恋人弃绝自我、流放心灵的边陲世界,在那儿,成为刀光剑影下的模糊血肉,或是成为醉生梦死下的失忆灵魂,都是一种解脱,因为心理上的拉扯,远比战场上的杀戮,更惨烈苦痛。 《东邪西毒》大胆地错置时序,宛如思绪的跳跃,喃喃的絮语,游走在各个人物之间(有时是欧阳峰的旁白,有时又是该人物的自述),诗化的语言、怪异的人物性格、油画般质地的唯美影像,彷佛梦境似地触感,教人晕眩却神迷。王家卫轻柔地崩解武侠片的制式,而开展出它的心理内在。 当然,《卧虎藏龙》并没有这样的勇气,去展现这种感性的神采,不过却可以看出李安刻意在武侠中挤入微妙情爱元素的用心,特别是关于李慕白与俞秀莲间进退两难的情愫,从一开场的脸部大特写,透露两人将关怀隐藏在礼节应对间的拘谨,而后又有竹林凉亭中,跨出一步后又举足不前的犹疑,最后在壁洞里面临生离死别的苦痛,才大胆吐露心意的凄然收场,雕琢之心昭然可见,只可惜发挥的场域不足,许多时刻感情的发酵只能靠文诌诌的对白,变得难以刻骨铭心,可说是这部有意开创新局的武侠电影,心有余力不足之处。 九十年代武侠传奇之六:刀光剑影下的激情:于仁泰的《白发魔女》 谈完情爱,接下来就踏进了武侠片中最回避的「性爱」部份。由于武侠常必须强调英雄与节操,所以情欲在其中一直是很刻意闪烁的,因此多半影片最性感的时刻,也就是最暧昧的片段。 于是《卧虎藏龙》最具淫欲之处,并不是罗小虎与玉娇龙翻云覆雨的段落,而是玉娇龙中了迷香而不自觉色诱李慕白的那一刹那,这让原本一直偷其剑护其剑的玉娇龙(武侠片中的刀剑/阳具暗示),与一心想传授心诀给她的李慕白,两人间私密又隐晦的暗涌情欲,彷佛瞬间爆发而出;而《东邪西毒》最性感的时候,则是慕容嫣/燕(林青霞)爱抚著欧阳峰(张国荣),在彼此身上找寻著所爱之人的触觉,而得到短暂情爱慰藉的时分,彷佛这种在恍惚中跨越性别、身份与体肤的幽微心灵交契,才是武侠中最迷人具诱惑力的地方。 所以,同样是林青霞与张国荣的情欲戏,在《白发魔女》中虽然肢体坦露、欲火奔腾,但少了情谊的微妙,就显得味道尽失了。这部由武侠新手于仁泰执导的作品,描述一名武当弟子与魔教疑情女不能被容许的相恋,当年上映时最大的噱头就是两大巨星的激情戏,这也是武侠电影里极少见的一例,不过虽然这场鱼水之欢确实拍得淋漓尽致,但过份单纯扁平的情感诉求,却让欲望变得乏味。而这部片其他部份也如同当时一窝蜂抢拍的武侠电影般,只重奇观而欠缺精神,算不上出色。 九十年代武侠传奇之七:结语:科技挂帅的飞天遁地 到了九十年代末期,电脑动画技术高速发展,让武侠片的视觉风格达到了另一种层次,而有了特效挂帅的几部作品。首先是嘉禾与先涛数位合作,由刘伟强(《古惑仔》系列)执导两部马荣成漫画改编的武侠电影,《风云之雄霸天下》与《中华英雄》。前者有天摇地动、风起云涌的震撼,后者有剑气飞舞、天际决斗(自由女神像上夸张的一幕)的奇景,精采的视效确实救回了武侠片日益下滑的票房。不过,由这类大部头漫画转为银幕影像,风格容易掌握,但剪裁却成为一大负担,这两部作品都有著浓缩后情感流失的窘态,光靠顶尖的视效并不足以弥补它的缺陋。 而刘伟强后来又执导的特效武侠片《决战紫禁之巅》,则让这种影像夸张、内容空洞的尴尬发扬光大,剧本品味极糟,不仅低级当有趣、下流当风流,还硬凑出个悬疑事件,最后更莫名其妙地发展出不知从何而来的英雄相惜,简直教人不忍卒睹,再出奇的飞天遁地也只是突显出肤浅愚蠢而已。 此外,台湾自行发展的另类武侠电影类型,金光布袋戏,也在去年推出了电影《圣石传说》,同样也是顶尖科技下的产物,撇去个人的感情因素,这部作品在华丽的包装中,确实仍保有布袋戏传统俚俗但又典雅细致的气味。但毕竟布袋戏电影只能算是特例,并无法成为一种主流。 最后再回到《卧虎藏龙》上来说,从前面所谈到关于武侠片中的女性观点、风格手法、意境、情感与性爱等层面,都可以看到编导的用心与专注,反而特效的部份,却只出现在遮掩钢丝或呈现背景的细节上,用来辅助气氛的营造,而非喧宾夺主而破坏协调性,这样形式上的含蓄内敛,正好与影片中温婉的侠义柔情相映成趣。而《卧虎藏龙》之所以被誉为新世纪的武侠经典,正是因为它在各方面的精致用心,而突显出了许多一窝蜂粗制滥造的乏味可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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